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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的青年排 (王永健)
来源:兵团第十三师   作者:文联   点击数:   发表时间:2017-06-06 17:21:19

有时候与朋友们谈起来,对方便无一例外地怀疑着:你也是兵团人吗?我说岂止是,我土生土长在兵团,生活在真正的最低层,干最苦的差事。对方依然满脸疑惑。

后来我才知道,这疑惑并不因为我显得多么年轻,而是我身上缺乏某种痕迹,某种这个时代所特有的兵团人的痕迹。这种缺乏大概是因了我当时的不投入。或者说,是与生活本身的一种距离感,这距离感来自我的性格——我似乎从小就是个很自闭的孩子。

所以,当我看到大腕儿作家们所描写的兵团生活时,我总有些茫然:难道这就是我曾经历的一切?又有几分羡慕:原来兵团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,为什么独我得不到上帝的宠爱呢?

一、二十年过去。我不知道我该算做上帝的宠儿还是弃儿。我只是向前走着。我努力去享受生命而不去思索终极意义。

真正成为兵团一员的时间,我觉得应当是十七岁的“花季”。

在照片中我看到自己当年的尊容:松松垮垮的一身蓝制服,小平头,白边“懒汉鞋”,瘦弱,苍白,没有任何“花季”的意象。连“花骨朵儿”也算不上。

早就想参加工作,自认为自己是兵团二代的我,中学一毕业,就悄悄报名要求到生产一线,回来后将这事告诉家里人。别人犹可,父亲听后陡然色变。后来听母亲说,他长吁短叹了一夜,彻夜未眠。我听罢并没什么反应,只是悄悄告诫自己,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要动摇。那时我常常看《前夜》《牛虻》《怎么办》一类的书,对“十二月革命党”一类的人充满崇敬,最讨厌英雄气短、儿女情长。可惜的是,我骨子里实际上是个儿女情长的人。

那时家里很困难。父母虽是职工,但一月的工资加起来也就百十元钱,无奈还要养活一大家子人。从小,我穿的是哥哥姐姐穿剩的衣裳。为参加工作,母亲亲自陪我去买衣物,我已经很满足了,心里想着一种未知的新生活,暗暗地激动着。

我被分配到一个离团部有四十多里的新开垦的连队,刚到这里时,茫茫几百里碱滩,一条窄窄的河在其腹地像一把致人死地的银剑。到连队报道那天,办公室里站满了像我一样一心想为团场建设出把力的青年。这时候,我看见进来两个农民打扮的人,一式的黑棉袄裤,手里拿着莫合烟卷儿,都是弯曲的罗圈腿,一个个子高些的自我介绍说:“我是咱一营二连的指导员,叫张国泰。”又指指旁边的瘦小个子:“他叫陈方,是连长。”顿时整个办公室的人鸦雀无声地呆住。临来时劳资科的人曾介绍说这里的连级干部是现役军人。

我幸运地成为连干部第一个关注的人,因为张指导员紧接着说:“听说有个病号,坐牛车走吧,其余人步行。咱这疙瘩穷,也缺医少药,大家伙儿将就着点儿吧。”于是,我被大家推出来,指导员看看我,又看看连长,再望望大家伙儿,嘟囔了一句:“咋这么小呢,谁把自个儿的弟弟也带来了吧?”

好不容易到了连队,只见天苍苍野茫茫之中屹立着四排砖房,背景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盐碱地。进得房中,只见两排光秃秃的大通铺,尽头是个放手提包的壁角。从那天起,我们这些孩子们便挤在了这两排大通铺上。

正值7月。因为是农忙季节,我们仅休整了一天便下了地。下地前连里向新同志作了动员,作动员的是另一位副连长,绰号“大喇叭”。“同志们,今年开都河发了十年未遇的特大涝灾,咱们这儿又在博河边,前两批团里分配来的学生娃都表现得非常好,已经在没膝深的水里捞了好几天麦子了,希望你们也向他们学习,发扬一不怕苦,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,打好麦收这个大战役……”

清晨,连部屋顶上驾着的三部分别对着不同方向的大喇叭吹响了集合号。我们走向那片盐碱地。太阳像一团蒙蒙眬眬的红雾悬在地平线上。有人起头唱《兵团战士之歌》。“沿着田野,沿着群山,铸起那钢铁的战线,英雄的队伍阔步向前,去建设边疆,保卫边疆。啊,光荣的生产兵团,英雄的生产兵团。当年开发过南泥湾,革命传统代代传。一手持枪去战斗,一手握镐来生产;毛泽东思想哺育我们,永远战斗在生产的最前线,战斗在生产的最前线……”大家和着,那场面很悲壮。

果然是在没膝深的水里捞麦子。但是气氛很热烈,红旗招展,不断地有啦啦队鼓劲儿,人也便像疯了似地往前赶,好像命都不顾了。奇怪的是我即使不顾命也追不上人家,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跟着,由于怕掉队,弄得泥水四溅,一手拿根棍子在水里挑,一手机械地挥动着镰刀,一会儿工夫,整个儿人都湿透了,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涝水。连里的指标是一人一天包一根垄,那一根垄,是整整十四里长啊。

中午是老牛车送饭。因为涝灾,面粉都变得又黑又黏。馒头看上去像是一团泥。还有菜汤,一种说不出的味道,后来知道是炊事班的厨师因为在黑漆漆的厨房里做菜,加之蒸气太大实在看不清,就点了一盏煤油灯,结果一不小心打翻了煤油灯,煤油流进了菜汤里。

收工后,我们都瘫倒在床,一动也不想动了。大家很快就知道,这一切不过是刚刚开始。

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脱离了学校还叫“男生”“女生”。总之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说法,大家都习惯于这么叫。关于排的划分那是兵团的性质所在。我们这些年轻人被安排在青年排里。青年排有38个男女生。排长陈书利,老高二学生,22岁,瘦削精干,前额上过早地长出几道很深的皱纹。他的确很能干,要求别人也很严格,不通融,眼睛又尖,嘴又厉害,从不饶人。因此时间一长,民愤极大。副排长高晓明却十分可爱,82届的高中毕业生,一个高个子的英俊大男孩。据说,他父亲是团机关的干部。不过他身上没有丝毫干部子弟的气味,非常朴实、人缘儿极好。一班长绰号“外婆”,老初中生,据说出身不错,人也很有些小聪明。二班长绰号“万吨”,取万吨水压机之意,因为太胖。不过公正地说,他胖得并不难看,一张娃娃样的脸还经得起端详,干活十分泼辣,吃得多,吃相又不那么十分好看,因此很让姑娘们瞧不起。三班长王河燕是普通职工家庭的女儿,长得憨憨厚厚,干活时很能下死力气,只是很有些倔脾气,但奇怪的是她不管有多么生气,从来不会用大声说话,说话总像耳语。而四班长丁秀英虽然取了一个小刀会漂亮女首领的名字,长相却实在不敢恭维。长长的脸,按毛子的话说是“够15个人亲半个月的”,她也是84届的,但是看上去像是长我一辈,后来才知道她小学时曾连降两级。

说到这你也许就明白了,这三班和四班都是女生。我们这次分配据说是团里最后一次正式分配工作,所以,同以前分配来的同志们比,我们这批成份就复杂多了。大家又都处于青春期,故而,对异性充满了好奇。为此男生在背后总是对排里的女生品头论足。

为此,我和毛子私下里发现有几个姑娘怪怪的,很有特点:第一位就是张鸿眉。那时干部子弟仍然扎堆儿。张鸿眉一副来头不小的样子,小矮个儿,大头,最奇怪的是她虽比我们大不了几岁,看身段神情,俨然已是成熟妇人。看她的脸,有一种特殊的美,一双很大的眼睛,一半都被长长的睫毛遮蔽着,永远都从睫毛下看人;她的嘴,生动,美丽,性感,总是艳艳的,能讲一口纯熟的普通话。据说她出身于一个影视世家,这在当时,是很有些神秘感的。后来又听人说,她上学时便有一个小圈子。她大概是其中的皇后,永远神圣不可侵犯。那些高高大大的男孩子都乖乖对她俯首称臣。来到这里不久,她又恢复了皇后气派,总有人前呼后拥地服侍着,她从不进食堂打饭,从不去连部领工资,从不去井台打水,就连干活时也总是把头脸捂得严严的,生怕晒黑了。而日常需要的一切,自有人去安排,她只消使个眼色,或者努努嘴,一切就全有了。

第二位是陈新美,远远看去俨然一位美人,在那个时代算是打扮得很出色的了,经常穿一件当时很时兴的闪光劳动布外衣,孔雀蓝的毛线钩花领子衬出雪白的脸,艳红的唇,且身材十分婀娜。近看稍差一点,因为有满脸的雀斑,一双近视眼虽大却不明亮,翘起的小嘴巴里隐隐看见两颗大门牙,尽管如此,陈新美仍然算是相当出色的。与张鸿眉不同的是,陈新美非常能干,扛二百斤的麻包上跳板是常事,连最棒的男生也不得不服。

乔小华乔小林是两姐妹,却有很大的不同:姐姐小华墩墩实实,一副劳动妇女的样儿,妹妹小林却是小阿飞(女流氓),长了一双笑眼,并不漂亮,却很有经验。几个月之后因为与我同班同学袁平做爱被当场抓住,成为全团名噪一时的人物。再就是大云子。大云子叫王凤云,个头比旁人高出一头,满脸的壮疙瘩,会唱许多“黄歌”,据说也是“圈子”一流人物,辈分比乔小林还大。

女生中男生给分最高的要算沈小冬。真正的天生丽质,一张白里透红的桃花脸,嫩得连汗毛也看不见,水汪汪一双眼清澈见底,顾盼生辉。真真儿是唇不点而含丹,眉不画而横翠。这样的美人儿却是不爱红装爱武装,于美丽中更有一股英气,性格也很泼辣。其次是申五一。五一皮肤黑黑的,一双大眼睛总喜欢执著地盯着人,高鼻梁和秀气的嘴唇都显示出一种聪慧和高贵。她不爱多话,性格倔强,有点男孩子劲儿。比她更像男孩子的是孙咏,土家族人。一张俊俏的脸,开口虽是莺声燕语,却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,人称假小子。

这些女孩子的青春无一例外地留在了这片盐碱滩上。

我们起居作息完全按部队的一套。所谓“军令”实际就是长官意志,非得服从不可。比如看电影,十天半月一次,频度不低,可不管已经看过了多少遍(当时就那么几部片子),也必须在露天下排队坐着。于是我们在飒飒的寒风中看,在淅淅的小雨下带着雨披看,在明如白昼的月光下,银幕上只有灰白的一片也看。最难熬的还是精神的饥饿。“不准看政治教材以外的任何书籍”,是连队的“铁律”,我们从学校带去的所有书籍,除老人家的书之外,一进农场就被锁进储藏室。我们不再有时间看业务书,尤其是外语,最心痛的是把几年积累起来的单词全丢了。晚上是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,没完没了地谈心得写体会,还要查工作中的表现,挖思想根源。机械的生活和思想的空白,我们差不多成了机器人。不是说,在“旧”教育制度下青年学子“一年土,二年洋,三年不认爹和娘”吗?那么在这里将“一年洋,二年土,三年傻得不一样”!

不过,我们也有作乐的时候。一段时间,男生中胡子长的人多起来了,有悖连队的军容风纪。连长他们命令限期刮掉,还把留胡子与西方的嬉皮士联系起来。男生中有人不干,认为胡子长短是个人自由,于是排长陈书利大怒,对这件事情真的就不依不饶开来。其实胡子长起来的原因并不复杂,无非是天天劳动又不外出,加之情绪不高,懒得理容。最后,一个大家都叫猴子猴子的顶着不剃,胡子贴在下巴底下打卷。然而查他的家庭出身,却是硬梆梆的职工家庭,难怪此兄有恃无恐。胡子问题没有了结,又有男生剃了光头。据说起因是打赌,输掉的那位在众人的起哄中宣称以不惜与女友分手的豪情践约,接着有人“友情陪同”,一时间冒出来八九颗光脑袋。他们如同刨了皮的芋艿头,大大咧咧地晃来晃去,成为连队一道“靓丽”的风景。女生掩口笑,过路老职工驻足看,以为连队新来了一批劳教犯。这时,指导员和连长心里窝火,知道有一种情绪在发泄,都剃着光头不爱美是很“革命化”的了,但一时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解决此事;也不能给陈排长太大压力。于是,他们一合计决定改变方法。他们为此召开全连干部大会,特别是青年排的班排干部,让干部们一起给男青年做工作,叫年轻人别太出洋相了。幸亏愿剃光头的勇士还不多,等新头发长起来风波逐渐平息了。后来又发生了一件让全团都为之关注令人哭笑不得的剃光头事件,不过,那是后话!

我们平常是十几天休息一天。一天时间大家哪儿也不想去,可食堂则停火了!为此,我们会一大群人聚在一起自己做饭吃。这个时候,姑娘们大多数是闲聊,她们就等着男士们将热乎乎的饭菜端上来供她们品尝,然后还要对每一道菜指指点点,打出分数。当然也有心灵手巧、温柔贤惠的姑娘,她会帮着切菜,洗碗,这样的女孩子最有人情味,让人感到格外的温馨可爱。男人们一起吃饭,酒是免不了的。喝到尽兴处,还要行什么老虎杠子鸡的酒令,于是,整个连队回荡着“老虎老虎鸡”,“老虎老虎虫”,“老虎老虎杠子”……闹得连队里的老职工也不得安宁,实在有点影响不好,可年轻人谁顾得了那么多呢?吃完菜,喝完酒,意犹未尽,还要打牌。有一天,年轻人又都聚在一起吃饭,还有几对住在连队的成了家的年轻夫妇也来了。整个场面是笑语喧哗,觥筹交错,好不热闹。饭也吃完了,酒也喝光了,牌也散场了,就罚输了牌的人去偷西瓜吃。我们的宿舍前就是一片瓜地,地里结满了很多碧绿碧绿水灵灵的大西瓜。那晚星月迷蒙有点黑,西瓜偷回来了,一位女生的身子也湿了一大截,原来她不小心掉进了水沟。这帮男人们多坏,不但不安慰这个女生,还一个劲地取笑她,还引用《孔雀东南飞》中的诗句“揽裙脱丝履,举身赴清池”,来描绘这位楚楚可怜的姑娘的投沟“壮举”。

乐则乐矣,然而心情的压抑总如挥之不去的魔影。工作三个月后,中秋节就到了,想以前总会约一些同学带几个月饼跑到河边去附庸风雅,如今别提了,但是仍有老同学来相约晚上小聚。过了九点钟,等照例不误的政治学习和临睡前的晚点名(集中训话)结束后,我们各自提个小凳(农场的统一“装备”),带上月饼和水果饮料偷偷溜出去。我中学同学在同一连队的就有5个人,围坐一起要有一块空地,去哪呢?连队范围内不“安全”;得到连队外面去。外面的地,棉花、向日葵长得密密匝匝,难得有透风的地方,我们走了好多路。那时连里的路到处是厚厚的盐碱,一下雨路泥泞的像沼泽,晴天则满天是灰。等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时,鞋子里积了不少土。

天气从下午起就阴了,此时周围的世界都笼罩在沉沉的夜幕里,一片静寂。月亮在重重迭迭的云堆里艰难跋涉,难得露出脸来。大家交谈几句后话就少了,心情如同这月亮不胜重荷。一样的生活,同样的心情,我们默默地嚼着月饼,这个时候的无声仿佛也是交流。坐了一会,蚊子来凑热闹,接着睡意好像也袭来了,想到明早还要劳动,不多时我们便回屋了。

公元1985年,离冬至还有两天忽降大雪,一时大雪纷纷,冰天雪地。

连部会议室里挤满了职工,大约有一两百人,在场的还有孩子,他们在门口东张西望,调皮的甚至爬上了窗口。连队领导挤在一张桌前。会议室的灯光黄不黄,白不白的。

我们青年排的男生女生挨个儿坐下,每位都穿着很厚的各种面料的棉衣。我们很想同在场的老职工们寒暄两句,但是他们看上去并不愿交谈,一副麻木愚钝的样子。

当时,我就在想我已同他们一样,是他们中的一员了。

尽管外面非常冷——但是会议室里人挤人,穿得又厚,弄得里面很热,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汗津津的。职工大会还没有正式召开,可职工们的情绪一反常态,眼神中闪烁着一种慌乱,他们个个伸长脖子,眼巴巴地望着连队里的那几个头面人物。

连长陈方坐在一张破凳子上,嘴里狂吸着莫合烟;指导员张国泰站在他的左侧,头上戴着顶棉军帽,上身穿一件小立领的军用棉衣,五个“八一”扣都解开了,红红的脸膛,八字眉,眼睛盯着门,一只手揣在裤口袋里,另一只手对着门指指点点。排长陈书利和会计陈宝贵挤在门边,手上都拿着个本本在记录着青年排及老职工的参会考勤。文教小石今天却闲站着,他站在连长的右侧,冲着职工们点着头,报之以微笑。副连长“大喇叭”用手敲响木桌,让大家安静。

陈方站起来同张国泰耳语了几句,又重重地坐回到椅子上。椅子即刻发出“嘎扎嘎扎”就要散驾的叫唤声!

张国泰举起双手向下压了一下,开始讲话了!前面是一些客套话,没有什么新东西。但讲了四五分钟之后,他讲话的内容忽然变了。职工们交头接耳不耐烦的情况不见了,从头一排到最后一排,职工的视线都集中在张国泰身上。

“当着大家的面,我要给大家讲一个很糟糕的事,大家知道,今年的河水一反常态,咱们连就在河边,刚才团里紧急通知,由于今年是暖冬,河面一直未封冻,这两天西北部山区又普降大雪,上级部门预测开都河将发生百年不遇的凌汛。就是说我团特别是咱们连队将经受特大洪峰的考验。”

会议室里鸦雀无声,大家敏锐地感到了张国泰的话里暗藏着一种危机。

“刚才,咱连队支部商议了一下!从今晚开始,青年排的男娃和连队里55岁以下的男人分三批轮流上堤抗洪;青年排的女娃和年富力强的女人们在家准备抗洪物资,搞后勤,维护连队治安。”

当大家明白张国泰说的话意味着什么时,整个会议室的人都不寒而栗。后边座位上的几位妇女拉起自家的小孩就向门口走去。她们周围的许多职工对这几人怒目而视。有的发出嘘声,让她们安静点。

“大家记住,这两天无论发生什么事情,大家都要及时向连队汇报,要有紧迫感,责任感,必须团结一心,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战胜这次洪峰,才能确保我们的家园无恙。”

陈方站起来,他用双手抓着讲桌的两端,撑着肥胖的身子,用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,盯着讲台下的职工们:“别的不讲,只一句话,誓死保卫家园!好!听我念到名字的男人,立即回家穿戴一下,十点半随我上大堤!”

陈方带着第一拔男人向大堤进发了。

随着夜色的加深,大块的云朵在空中驰过,像是波涛滚滚,就有下雪的样子了。不一会儿,深邃而阴沉的天空刮起了大风,几码以外勉强看得见的白杨树,排成无限长的行列耸立在那里,风鞭打它们时,就弯腰曲背,发出可怕的叫喊哀鸣的声音,那种挣扎的情况,就跟放在网里的小鸟突然痉挛地一阵阵鼓翼绝叫一样。

虽然天气这样险恶,我跟着陈方、陈书利、高晓明、外婆、万吨、毛子及青年排其它十几位男生,还有三四十位老职工,没有一个退缩的。我们俯倒身子前进,这时风又冲上前去,卷起沙土,转过脸来向我们的脸猛撒过去。

高晓明走在最前头,时常回过头来看看其它人,他戴着顶毛线织成的深顶帽子,从头套到脖颈,只露着两眼和嘴,同样佝偻着身子前进。他穿一件翻领的小羊皮中长大衣,用皮带拦腰扎住。

陈方对他大声喊道:“悠着点,小伙子,呆会儿上了大堤才是出力的时候呢!”

高晓明站下来,擦擦迎风流泪的眼睛,他回应道:“放心!我们青年排的人不会干得比谁差,我们会干出个样儿给你们看的!”顺风而下的声音被我们全听了去!大伙不觉立刻打起了精神,陈书利也快步向前赶了去,我和毛子也不甘示弱,行进的速度加快了!

我们进入大堤后,大堤两岸很快便成了两条行动一致的火龙,好像全团的人都上了大堤。于是大堤仿佛从沉睡中惊醒过来了,它振作精神,摆动身子,四面八方都抖动起来,与浩瀚无际的大水展开了对抗。

河水变得不稳定起来,一块块冰凌横冲直撞,震撼着大堤!震撼着两岸的人们,它们在水面上摇摇晃晃,发出沉闷的,然而是磕磕碰碰的不祥的喧声。

“噢!太可怕了?”陈方凝神听着这沉重的震响,喃喃地说道。

“赶紧——赶——紧!你们看看!这冰块撞击大堤,那不是刀削吗?”他转而又像疯了似的狂吼起来。“不行,不行!光用土袋子垒高那是不行的!要加固里面!

这之后,随之而来的往往是长时间的死寂,其间却又真切地听到冰凌相撞砰然崩坍的声音。

高晓明劲头儿挺大地跑上跑下,把他找到的最粗的树桩向冰块撞击的堤面扎下。就这样他一根根地向下扎着。

然而,不到一会儿,水面又上升了二、三十公分,脚下的大堤发出寒冷的哀泣之声,头上风儿也在呼啸着。合唱的号子声归于沉寂了,除了深深的叹息声,脚步的移动声,恕号的冰凌撞击声——别的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。大堤就这样地静止了,沉默了,一切都好像被这雪崩似的灾难给惊呆了!

当时,我处身在这样的气氛里,为可怕而不祥的骚动搞得毛骨悚然,我目睹着浮冰疯狂地移动,大堤上捉摸不定的寒颤,可怕的嘶心裂肺的“隆隆”声。我就觉得眼睛看到的不再真实了,这不祥的,不可见的无底深渊,而深渊的死气沉沉又麻痹,压碎了我的心灵——

陈书利出了许多的汗,内衣好像都湿透了,可是由于寒冷又不能脱衣服。

一样,由于出了大量汗水的缘故,高晓明觉得口渴。他拿出裹在棉衣里的水壶,仰起脖子,大口大口地喝起来。可是,水已经凉透了,喝进肚里,高晓明不由得连打了几个冷噤!

万吨蹭到高晓明身边看了“哈,哈!”大笑起来,他粗声粗气地说道:“那不管用的小子!”说着他从怀里一个布兜里掏出一瓶古苑特来,“得喝这个啊!”随即他把瓶口塞进嘴里,只听得“咔嘣”一声,他没费什么力气就用牙齿咬开了铁瓶盖,他把酒瓶递给高晓明,高晓明推了两次,见万吨执意要他喝,他便接了过来——

“喝吧!这个管用的!”万吨说着话扭头对着水面,鼓起双腮,一使劲瓶盖子发出了一声呼啸,从他的嘴里飞射而出;子弹一样迅即消失在黑夜中。

高晓明眼睛都放大了,高兴地嚷道:“万吨,你小子还真行!”我和毛子看到万吨这一手都乐开了!方才的消极有了积极因素的活跃!

高晓明也来了劲,举起酒瓶:“咕噜咕噜”猛喝了几口,一股麻辣的浆液顺着喉咙在这极其寒冷的气候下,点燃了他的五脏,彭湃了他的血液。他咂吧咂吧嘴,转而还想再喝它两口——

“拿来!小子——”万吨一下从高晓明手里抢下酒瓶,一只手的手掌抚着瓶口,嘴里“啧啧 ”地发出心痛的声音,“你总得给我留着点儿啊!”

高晓明正尴尬,陈方挤过来:“万吨!你哪能喝那些!来——给我也来点——”

“算了吧!你个大连长,哪能看得起我们孩子家的——”

“你看你这人——”陈方的话还没说完。万吨身子一闪,早不知跑哪去了!

几个调皮捣蛋的青年排的男生“噢!噢!”地起哄开来。

“噢什么——干活!”陈方朗声说道!

职工们猛得都开心地笑起来,此时堤内如疯马一般难驯的洪魔都算不得什么似的!

桩子打好后;土袋子一下变得紧缺了,陈书利跑去找到陈方,“连长,袋子恐怕不够了,你得想想办法!”

陈方看看陈书利,见他浑身上下都糊满泥土,由于穿得厚,看上去像头泥塑的黑熊一样,他走过去,用厚厚的手掌拍了一下陈书利的左肩,凝视了他片刻,使劲地点了点头,什么也没说走下大堤!

继难忘的一夜之后,第二天早晨整个大堤更是骚扰不宁;大堤上的人越来越多,像被大水淹了的蚁冢一般乱哄哄的,人们堤上堤下的奔忙着。

这时候连队里的第二拨人在指导员张国泰的带领下,急急忙忙向大堤赶来,好些妇女和青年排的女生们也不约而同地纷纷向大堤走去了。人们三五成群,有双轮车的,推上双轮车,有麻袋、塑料袋的,都拿上了,没有的就做上好吃的饭菜用保温煲带上大堤。

太阳升起来了,矇矇眬眬的,像是蒙上了雾霭一般;因为柔和的雪花,大片大片地落下来,给一切都罩上了潮湿而破烂的外衣。

水位还在持续上涨,流动的浮冰绵延穿刺地转移,突然撞后崩落,发出纷乱的轰然巨响。大堤上像是一只沸腾的油锅,人们或是搬石头、砌石墙、扛土袋;或是打桩子,紧铁丝网;或是开上自家的小四轮,大铁牛,拉上自家的双轮车,拉运沙土和木料;王河燕在河床边抢干费力磨手的轮锤下桩的活,丁秀英则默默地与几十位职工肩扛手抱搬运石头。

张国泰拖着沉重的脚步,下着各种命令,他看见浮冰像猛禽伸出利爪似的抓住了河堤,在它疯狂的蹂躏下可怜地哀鸣着,他用雪来冷却火烫的脸,揉揉自己的眼睛,千方百计地尽力振作精神,投身到与洪魔搏斗的一片混乱中。

万吨走路有些趔趄,他怀着敬畏之心凝望着河面,但是他什么话也不敢说出口来,而是站在那儿老是出神!

突然,在周围的忙乱中,冒出了一种遥远的闷住了的声音,这声音颤动着、愈来愈响了;人们向一个方向聚拢来。

陈方惊恐地跑了过去。

一个人在河水中挣扎,一块巨大的浮冰向他冲去……

看到他的人无不失声大喊起来。

“有人落水了!快救人啊!他快不行了!”

陈方未及思考,纵身一跃,入水的刹那,那种寒澈入骨的冰冻,一下使他的大脑空白了。他的双眼被刺得一团漆黑;方向也搞不清了。他的身子僵硬起来——

“救他——救——他!”他结结巴巴地从牙缝中挤着这样的话,机械地下意识地划动着。

“我抓着你了!”他心里在怒吼道,用足全身力气把溺水者推向岸边。

他全身已成了冰棍,光着脑袋、帽子也没有了,脸又黑又青,眼睛放着冷光,像蒙上了一层膜;像两盏冰灯——围上来的人因为看见它,而感动地流泪。

陈方救起了万吨,自己却因此落下了终身残疾!

那年的冬天并没有因此就结束,由于当时兵团的性质使然,我们青年排也有着戍边的使命。这样,我们也都是民兵。当时正值中印边境争端升级之时,空气中不乏浓浓的火药味。为了做好战前准备工作,团里动员会开了几次。几乎每个人都相信战争就在今冬明春打响。

我却是个例外。很奇怪,或许我脑后真的长有反骨,每当所有人都相信什么的时候我却总是产生质疑。每天早请示晚汇报的时候,我都是只张嘴不吭声。成天背的是“备战备荒为人民”“准备打仗”,心里却有个声音发出相反的呐喊:打不起来,肯定打不起来。

终于,夜半的紧急集合号吹响了。“快!同志们!全连紧急集合!”陈书利和高晓明几乎同时从铺上跃起:“五分钟之内打好背包,马上到外面站队!”

呼啸的寒风一下子冻结了人的思维。大伙都呼噜呼噜地往前跑,于是,我也跟着往前跑。多么像一群被驱赶着的羊!我冻僵的思维里忽然蹦出这么个念头。羊。呼噜呼噜。没有目的,没有方向。

“同志们,我们刚刚获悉印军已在我边境地区集结。”副连长“大喇叭”的声音在朔风里飘响:“我们要发扬一不怕苦,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。抵御外寇,保卫祖国边疆……现在,目标,河边,跑步前进!”?

我全身的弦儿都绷紧了。印军已在我边境地区集结?这可不是闹着玩的!矇眬的睡意一下子消散了!从小就受到的革命英雄主义教育在起作用了!一股热血在心头萌动。我拼命地跑,不断用笨拙的大棉手套揩去挡住视线的白色冰霜。狂风奋力地掀起厚厚的积雪,然后把它们扬向整个世界。塞满乌拉草的棉胶鞋踏出一个个黑洞洞的大脚印,然后,又迅速被大雪湮没了。

突然,脚下一滑。我忽悠一下落下去。是个松软的大雪坑。还没来得及出声,积雪就没过了我的胸口。我拼命抓住一根老树的枯枝。

“卧倒!”狂风刮来断断续续的口令。

我仰起头,看到夜空中并排飞过三发照明弹。

“喂,已经喊继续前进了,你怎么还不起来?要冻僵了!”

一个高长的黑影,一步蹿到跟前。压低的栽绒帽子下面,是两道宽宽的黑眉毛。

是高晓明!我得救了。

西北的冬天真叫冷!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严寒。仿佛五脏六腑都冻得凝结在一起,连语言动作也冻僵了似的变得迟缓。前几天,气温竟低达零下40度!就连最不把老天爷放在眼里的大喇叭也下令停工一天。这天凡是外出的人脸上都冻起了大泡。戴口罩的就更惨了。一揭口罩,竟生生能揭下一层皮!几天后,化脓流水,奇痒难熬,不少人脸上都留下了暗褐色的瘢痕。

“喂,是陈排长吗?”一个黑影挡住去路,听声音正是大喇叭。

“是我。什么事?”

“你马上集合青年排,到连部开会!”

“?!”

“快点!刚才你们排一班的林杰把我给打了!这件事性质严重,要马上处理!”

“林杰?不可能!到底为什么?”

“今晚是连里布置的军事演习,事先没通知你们排,目的是考验大家。我化装成外国特务蹲在八号桥墩子底下,没想到你们排一班那帮愣小子,妈了巴子的!黄朋上来就把我给揪住了!林杰左右开弓,打了我好几个大嘴巴子……”

看到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,我忍不住扑哧一笑。

“笑啥?一点阶级感情也没有!”大喇叭瞪了我一眼。

“副连长,我觉得你这么讲毫无根据!我敢保证,林杰肯定不是故意的,大家都是出于对外国特务的义愤,这可以理解……”

“高晓明同志,你作为副排长连队干部,你不要总是袒护你们青年排,你……”

“这根本不是什么袒护!”高晓明插话了,声音朗朗的,在风雪里特别好听,“你应当有点涵养,我觉得为这件事开会,只能降低连干部的威信!”

“那……他就白打我了?”大喇叭像刚遛完场的马似地呼呼直喘粗气。

“你就当他是打外国特务呗!”高晓明朗声笑起来,“反正开会,我们青年排不参加,对不对,陈排长?”

那次大会没能开起来。不过,后来大喇叭还是报复了,因为一件别的事。

在整个漫长的严冬里,我们没有煤烧。大喇叭说让大家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战胜严寒。开始大家还在簌簌发抖中背顺口溜:渴时想想上甘岭,饿时想想老红军,冷时想想罗盛教,热时想想邱少云。可后来想谁也没用了,屋里的冰柱已挂了满墙,每天都面临着冻死的危险。没办法,只好去雪地里扒豆秸烧。消耗一大堆豆秸只能烧开一壶水,因此喝开水成为我们最大的奢侈。有几天,井冻了打不上水,河里的水也从表层冻到了底!只好喝些半开不开的冰水。每个人的嘴唇都干裂着,最无奈的时候,甚至有人喝过涮尿盆的水。喝水尚且如此,盥洗就更成了大问题。几天不洗脸是常有的事。洗头洗澡就更别想。有跟连队老职工家熟的,耐不住就到老职工家洗一回。一个冬天下来,不少人长了一头的虱子。于是以沈小冬和申五一为首,有9个美丽的女生都剃成了秃子。这次女生们剃光头在当时的团场成为轰动一时的事件。

冬天过去了,春天来了。灌木丛绿了。河面上的冰层融了,露出了寒冷而美丽的蓝色。

春风里,兵团战士们在播种,送粪,踩格子。姑娘们用各色纱巾把脸裹得严严的,远远望去,像是盐碱地上盛开的报春花。

天气渐暖之后,女生的秘密渐渐败露了。譬如有一回,我和申五一出去办事,申五一刚刚摘了帽子,便有小孩子跟在后面起哄:一男一女笑嘻嘻,赶快拿出照相机,喀嚓一下没照好,露出公鸡和母鸡……申五一气得回头大喝一声:“母鸡是你妈!”

这件事的笑话层出不穷,直到引起全连男女生的一场大战。

春播时节换班吃饭。申五一借调到机务排帮忙,急着吃完饭去接班,一头扎进人头攒动的卖饭窗口,伸长胳膊把碗塞进去;“仨馒头,一个汤!”

“哥们儿,排队嘿,夹塞儿买肉吃了不好受哇!”

一只硬邦邦的大手一把抓住五一的肩头。

“干什么?!看清楚点儿!耍什么流氓!”申五一可不是好惹的!她有一张著名的利嘴,黑皮肤,尖下颏儿,一剪了头发,和男孩子一般无二,难怪猴子认错了人。

“你他妈说谁啊?”猴子是一班的,叫侯二生,也是全连拔尖儿的小伙子,哪吃过这个亏?特别是当着众人,更不能灭男子汉威风:“谁让你剃秃子,你们这帮女的真他妈给团场人丢脸!呸!”他用筷子使劲敲着碗,“这年头儿的事儿真是瘸子屁股——邪了门儿了!”一班的几个男生跟着起哄。

“你说话嘴干净点儿!”申五一急了,“我落着你这纯粹是皮球掉在汤锅里,说你是混蛋你还满肚子气!”

轰的一声全笑了。猴子恼羞成怒,竟动起拳头来。两个人撕掳在一起,一时间,劝架的,看热闹的,说怪话的,食堂里乱成一片。

直到一班人称“外婆”的班长黄朋进来大吼一声:“猴子,你吃错药了?跟女的打什么架?!”

猴子虽然气得满脖子紫筋,可还是辨得出班长的声音。他撒开手跳起来。“班长,她……”

“废什么话?!干活去!”

“慢点儿走,一班长!”陈书利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。他紧绷着脸,声音十分严厉:“今天的事,你回去要处理!男生动手打女生,这在全连还是头一次!这个风必须刹住!侯二生必须向申五一道歉!”

“排长,事情没这么简单吧?”黄朋居高临下,连看也不看陈书利,“难道申五一就没责任?还是大家都做点自我批评吧!”

说完,他拎着手提饭盒扬长而去。整个食堂的男生像是听到什么号令似的,不约而同地跟在他身后,呼啦啦地走了。猴子还回头冲着陈书利一笑。

“不像话!”陈书利怒气冲冲:“我马上向连里反映这件事,姓侯的不当众道歉,这事儿没完!”

三班四班所有姑娘都义愤填膺,直挺挺地站得像一支支上膛的枪。

从那时起,陈书利和黄朋再不说话,全连的男女青年也互不理睬了。

在团场,有好长时间我都是在病中度过的。我的胃本来不大好,到了寒冷地带就更加不舒服。一年到头似乎没什么真正感到舒服的时候,重病却有两次。第一次的直接起因来自家里带来的咸菜。我把咸菜分给众人,却惟独我吃后上吐下泻不止,最后终于被送至团部医院。第二次更严重一些,据别人后来告诉我,当我被背上铁牛车的时候,手指甲已经乌紫,平时要好的哥们毛子铁青着脸,认为就此再也见不到我了。

但我的生命力实在很顽强。譬如第一次住院,不过是到团部刚打了一针便缓了过来。打针的是个女护士。比我高两届,个子很高,总穿着一双大皮鞋,老远就听见动静。我当时处于半昏迷状态,清醒过来之后,我觉得很难为情。我从小生活在一个封闭的家庭环境中,朋友很少,几乎没接触过什么女孩子。上学之后就更自闭了。那时团场学生严格地分男女界限,男女生之间根本不说话。因为身为少先队副大队长,与女生队干部谈工作时竟然用写纸条的办法——“不敢大胆开展工作”——几乎每次提意见时辅导员都这么说。

可我对那个女孩的感觉很好。她也很关注我,虽然不怎么说话。每天,她总是很守时地来看我。本来我以为她对所有人都这样,后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。她对有些人很防范,对我却很例外。大约是因为当时我看上去比同龄小伙子小很多吧。病友们也都略去我的名字,“男孩儿、男孩儿”地叫我。

第二次住院没再见到那女孩子,听说是走后门儿当了兵。这次住院我却认识了两个同龄的女护士。对我,她们倒是蛮热情,可两个人之间却像乌眼儿鸡似的,恨不得你吞了我,我吃了你。

“告诉你,小范可不要脸了!咱们团有名的烂菜花儿!你知道,她和刘大夫……”高个儿的小彭趴在我耳边叽咕。

所谓刘大夫其实是个本地的男大夫,小眼黄牙,一副獐头鼠目的样子。不知哪点值得姑娘们争来夺去。

矮个儿的小范常常穿件内衣披着白大褂在病房里走来走去。我真佩服她的御寒能力。

小彭的皮肤又糙又黑,可她也有笼络刘大夫的办法。每天在杯子里泡一个酸梨——据说凉水泡酸梨是刘大夫最爱吃的东西。

“刘大夫,小心酸倒了你的槽牙——槽牙倒了可不好镶哇。”每当小彭用“兰花指”捏着削好的酸梨把,羞羞答答地塞给刘大夫的时候,小范便在病房的另一头叉着腰,嚷着。

“我牙倒了,你着什么急!”刘大夫的声音比酸梨还酸十倍。

于是,小范冲过来,一面用拳头轻轻地捶他,一面用最动听的声音发着嗲:“该死该死!坏刘大夫!”

于是,小彭那黑糊糊的眼眶里便像要喷出火来。

一天半夜,我被隔壁护士办公室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。我悄悄地溜过去把门打开一道缝——小范床上一张男人的脸!我差点叫出声来。但我立即认出是刘大夫,与其说是用眼睛,还不如说是用感觉。我看到那姓刘的正抓着小范的两个乳房使劲揉捏。

当时,我还只有十八岁!未诸世事,却先目睹了这么一场丑剧!我只想哭,想失声痛哭。

凌晨时分,刘大夫拿着一支体温表走到我床边。我大被蒙头,不理不睬。

“男孩儿,快试表吧。”狼似的声音。

一只被尼古丁熏黄的手握着体温表伸过来。我抬手一挡,体温表悄然无声地碎了。

刘大夫勃然大怒:“好你个不识抬举的!你个小油子!你像不像个男人!好,我们这庙小装不下你这大菩萨!你走吧!今天就给我走!假条儿也休想让我给你开!”

“我不要假条,现在就走!”我反而坦然了。

那时我虽然还处于某种混沌状态,但心里确确实实有个准则:兵团人是个特殊群体,尽管什么都可以失去,但不能失去人的正直和纯洁。

出院之后,我的身体越来越坏,后来发展到每天凌晨4点泻肚的地步。厕所距宿舍百米开外,我必须顶着寒风百米冲刺,往往来不及穿更多的衣服,只在内衣外面裹上军大衣,但那几年的冬天实在冷得难以想象,那风像尖刀一般从大衣的缝隙里钻进来,刺得全身剧痛,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毛骨悚然。这样持续了整整四个月,人瘦成了一根竹竿,自觉求生无望,索性洒脱了一些,不再注意陈排长的脸色什么的,也不再像初来时那般玩命干活儿。那时我常常悄悄写一些诗。譬如有这么一首诗:

我是大众心理之王的鞋子

沾满灰尘的鞋子

不知道是否能够一直走下去的鞋子

倒霉的鞋子

我知道太多的智慧

沉默害了我

我永远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地位

因为我是泥土的亲戚

脏而且粗俗

没有舌头和眼睛的经验

无法堂而皇之地发言和讲话

我被四处乱扔

常常与垃圾有着某种牵连

真是臭气让我步入歧途……

写了很长,大概有七十多行,写时很动感情。每天的早请示晚汇报虽然依旧,我的思想深处却早已产生背离的危险。

有时候冬闲,我们青年排除了军训外,还被连里安排做颗粒肥。做颗粒肥时,我们每人拿着个木棒子,在转动的大铁筒上有节奏地敲打着,为的是肥料不粘在铁筒上。转着转着便有人提议:我们讲故事吧。于是大家每人讲一个故事。久而久之,大伙儿终于发现我讲的故事最精彩,而且似乎取之不尽,用之不竭。于是我在排里威信大增。每天都有人求着讲故事,尤其是李敏、刘月琴等人,更是视故事为命,不听一个晚上便睡不着。

我讲故事倒是确有些渊源的。自小学一年级开始,每次班会老师都让我到讲台上去讲故事,而她则坐在我的位子上休息。开始时我不过是讲爸爸讲过的那些童话,可日子久了,故事都倒空了,为了不让同学们失望,我只好现编故事,慢慢地,竟能编得很圆,滴水不漏。

自那时起我的境遇竟有了很大改观。为了听故事,小伙子们帮我干活,姑娘们帮我洗衣叠被钉纽扣……我简直变成了一个专业故事员。那时的夜晚常常停电,我们便把家里带来的腊肉和地里捡的黄豆炖在一起,炖上满满一锅汤,大伙儿围得里三圈外三圈,轮换着喝汤听故事。这大概是我们在团场刚工作时最惬意的事了。当时风行关于“梅花党”和“绣花鞋”的故事,各种版本很多,我现编的“王氏版本”很受欢迎,因为有结尾。有一天,男女青年都挤在一间宿舍,我正在大肆渲染绣花鞋里那种神神鬼鬼的氛围,突然停电。周围的人一下子似乎变成憧憧鬼影,我本是想吓唬别人的,但是,无意间看见一个黑影从壁角蹿出倒先被自己吓住,惊叫一声,冲出门外,谁知我这一声惊叫立即引起连锁反应,大家惊叫着作鸟兽散,在黑暗中有人踢翻了水盆,叮咣乱响了一阵,更加重了恐怖的气氛……直到第二天天亮,女生那边又惊叫起来,发现某人的水盆里泡着一只巨大的耗子,感叹报应不爽。后来刘月琴出来承认她昨晚在饼干上撒过耗子药,大家才灵魂归位。

到了第二天,一切又从头演过,日复一日,兴致勃勃,连排长陈书利也加入了听故事的行列,尽管时不时地做一些“迷信”、“瞎编”之类的批评。

不知从何时始,风都变得暖暖的了。阳光变成一片片金色的流苏。美丽的河水,白晃晃,蓝晶晶,唱起昔日的歌。灌木丛在风中沙沙作响,发出和声。每一棵树里似乎都流动着成熟的血液,早先的萌动中的一切沉沉睡去,新的、更加有活力的将开始呼吸。

夏锄大会战开始了。

西北的太阳很毒。全身都像被火烧着了似的。这一锄下去,连龟裂的土地也蒸发出炙人的白烟。每一粒灰尘都可能随时爆炸。我不停地揩去挡住视线的汗水,这是苗,那是草,别搞错了。

“我们这次提出的口号是:大雨小干,小雨不干,不下雨拼命干,宁肯死在地头上,也绝不死在床头上!”昨天,大喇叭在誓师大会上念决心书。

“对,活着就要拼命干,死了埋在美丽的河畔!”全连打雷般的声音。

我强睁被汗水浸红的眼睛朝前看,漫无边际的田野,有许许多多的红点点在远方飘动,那是青年排的红旗。送饭的老牛车将缓缓走向那里,中午的饭又吃不上了。

我后面只剩下全连闻名的后进女生大云子。“你这么玩儿命干嘛?悠着点劲儿,他们也不能把咱们吃了!”

大云子脸上的厚粉被汗水冲成了道道细沟,她怪模怪样地笑着。竭力不露出左边那颗金牙。

“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是病秧儿,真是个小可怜儿!我要是有你这副小模样儿,早到陈书利那儿泡假条儿去了!”

“你少瞎说!”我拉着长锄拼命往前赶,大云子在一边笑弯了腰。

“嗬,还挺正经哪,告诉你,别瞧现在男男女女都装正经,不出两年,哼!”大云子掏出块花手绢擦汗,脸上的粉被汗一浸,显出一种难看的青灰色,“瞧这老阳儿,真受不了!这两天晒得都脱皮了!不成,我得找陈书利开假条儿去!”

我听着大云子的话,真是一头雾水,弄不清表里。我抬头看着大云子汽油筒似的背影,我想起大喇叭在做动员报告时说过的那些让人肝儿颤的话:“一人一天包一根垄,包到头儿!谁也不许接谁!过去俺们连有这种情况,这给某些同志造成了一种依赖性!都吃一样的大锅饭,咋不能干一样的活哩!……到不了头,哭也得给我哭出来!”

远远的哨声。全连都在吃饭了。可我被落下这么远!……前面的凹地里,隐隐约约像是个水缸,哦,是的,每隔四里路有个水缸,说不定还剩半缸清水呢。不,就是浑点儿也没关系。就是掺着毒药我也认了!

走到了,我欠起脚尖儿趴在缸沿儿上看——空了。只剩下一口掺着泥沙的水底子,还不够猫喝的呢。只好把水缸翻倒,像只狗似的钻进去,趴在那儿啜着,舔着,泥沙卡在嗓子眼里也不在乎。眼睛被汗水杀得又涩又痛。

这时,呼悠悠的热风一下子转了向。天边那朵乌云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。云层里,响起一阵阵低沉的闷雷声。我的衣服被一股骤然的强风高高掀起,紧接着,又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淋得透湿。

我机械地锄着,一刻不停。不断地用舌头舔去流到嘴里的咸滋滋的雨水。身上的衣服变成一层冰凉沉重的铠甲。一阵大风,我的上下牙齿不由自主地磕碰起来。

天渐渐黑了。

夕阳的最后一缕余辉洒向绿野的时候,我终于锄完了十四里。迎接我的,竟然是一个地头总结会。

排长陈书利首先发言:“有的人哎,满脑子弯弯绕绕。在劳动中怕苦怕累,依赖性强,对连里的规定阳奉阴违……而且,小小的年纪就思想复杂……”

我觉得像是坐在一个闷罐车里,周围是一片嘈杂的喧闹声。我记起很久以前的一个中午,我梦见自己走进一个奇异的世界,周围奇形怪状的留声机发出不和谐音,醒来之后,我发现自己被冷汗湿透了。

一个接一个地发言,他们的嘴一张一合,好长时间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。

“说呀,你平时那么能说会道,那么会讲故事,怎么今天卡壳了?”平时笑眯眯的陈书利不冷不热地说。

我依然在发呆,不大相信眼前的事实。如果说我有一种什么抗拒本领的话,那么就是一种对现实的视而不见。我的脑子经常会脱离现实而飞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。当时就是,我忽然想起了一首歌,一首童年时的歌。“六月六,狗洗澡,河堤柳梢知了叫……”这大概是因了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河里那蓝色的水面,很想跳进去洗个澡,于是想起了“狗洗澡”。

总结会结束了。毛子伏在我耳边说:“别人都在求上进,好些人都写了入党申请书,踩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!”

在深浓的暮色中大家往连队走去,我依然落在最后,脑子里不断重复着同一旋律。后来,我不由自主地唱起来:六月六,狗洗澡……声音很大,在辽阔静谧的田野里很好听。前面有人回头看我,他们大概以为我疯了。

十一

麦收时节,场院上该算做第二线,却一点不比第一线清闲。

管场院的大爷姓沪,当地人都叫他老沪。清晨,我们先打扫场院,然后迎接着两队人马,一是来自团部的公粮车,一是来自地里的二八车。有一百六十斤和二百斤两种规格的麦包,过称之后就要将麦包扛到垛上,这种活一天干下来,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也吃不消。

自麦收开始我在场院干了整整一个月,每天摊场,攒场。后来终于找到一样最适合我干的活:牵马攒场。每当我去马号牵马时便有一种骄傲油然而生。而且牵马这活带有某种玩的性质,我干起来特别来劲。终于有一天,我觉得机会来了。趁大家午休的时间我把马悄悄牵到低洼地,找到一块石头翻身上马,还没坐稳就听后面大喝一声:“干什么哪!给我下来!”我一惊,棉胶鞋踢在马屁股上,马惊了之后飞跑起来。我一下子被甩将出去,那一刹那真有天地倒悬之感。结果连里第二天专门为此开会,副连长大喇叭在会上大喊大叫:“连里三令五申不让骑马,可偏偏有人违反规定,还是个平时看着蔫不出溜儿的,敢情蔫儿人出豹子!蔫儿萝卜辣心儿!”

于是我只好收敛。后来又发现粮囤与粮囤之间有许多跳板联系,而走这些跳板就像走平衡木一样好玩。我和毛子便常常利用午休时间在跳板上走来走去,也不失为一种乐趣。但是好景不长,很快老沪就发现了我们的勾当,有一天我们正得意地在跳板上走来走去,老沪忽然出现了,对着我们气势汹汹地说:“我说怎么大白天的有耗子呢,敢情是你俩!给我下去!”那粮囤大约有三米高,我们俩竟毫不犹豫地跳将下去,把老沪吓了一大跳,当然我们的行为又挨了一顿批。

每天的摊场攒场可以重复好几遍,因为老天不能听领导的指挥,常常忽然下雨又忽然艳阳高照。有时是突如其来的暴雨。每逢那时,大家便疯了似地各自拿了木锨、挡板等飞快地把摊在场上的谷物攒成一堆堆金黄的山丘。然后几个人一起拉起大苫布把粮食盖好。

再就是粮食入囤,也是十分壮观的场景。有一天,团部交公粮的汽车走马灯似的开来,全连除重病号之外全上了场院。陈书利带头儿,连排里的姑娘们都扛起了一百六十斤重的麦包。把麦包搭起放在扛包者的肩上,叫做“搭肩儿”。而在搭肩儿者抬起麦包的刹那侧身迅速钻进顶起麦包叫做“钻肩儿”。这是很难掌握的技术。要让麦包正好立在肩背之间,这个部位可以使肩背颈腰胯均分力量,不容易出危险。钻肩儿要有敏锐的头脑,迅速的反应和准确的判断力。全连当时只有排里的几个小伙子精于这门技艺。

但姑娘们决不服输。陈新美飞快地脱去外衣,只穿里面紧身薄绒衫。葵绿的麦包映着她红扑扑的脸,看上去很美。是猴子和黄朋搭的肩儿。陈新美钻肩儿并不太好,但她硬逞能,硬靠腰的力量顶着,径直走向粮囤。三米多高的跳板,看着就眼晕,何况肩上还有一百六十斤重物!可陈新美靠着一股邪劲硬是顶了上去。

黄澄澄的麦子在囤口上堆成了尖儿。在阳光下闪烁着金箔般的光彩。

小伙、姑娘们一个接一个地冲了上去。

十二

这一年,我到连队后终于当“官”了,被调到青年排二班喂猪班当了万吨的付班长,任了猪倌,喂猪班是座落在远离连队的六号地中,连里其它排有大车班、喂马班、积肥班、放羊班, 各干各的活,工作相对比较独立,只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连长排长也不会多管我们。我们养猪班共三个人,两男一女,班长是连队的老职工的子女,住在连队的家属区。万吨班长人胖、老实、也懒,又胆小怕事,除了在班里干活外,基本不管班里的事,下了班就回连里去。所以长住在养猪班也就我和陈新美两个人。陈新美老家山东人,比我年长三岁,白白净净,高鼻梁,眼镜片后藏着对不很分明的大眼睛,是一个心灵手巧的漂亮姑娘,却有着豪爽,率直的性格和一份古道热肠,粗活,细活都拿得起放得下,还有一身好体力。因为她和我父母都是同一个连队的,在这儿算是同乡,也因为她比我年长三岁,从我到养猪班的那天起她就担当起了姐姐的责任,我是离开校门就到了连队,虽然也磨练了一两年,但在生活上还是一个低能的人,加上性格内向,不善交往,平时除了干活,最大的爱好也就是看书。在喂猪班虽然我是付班长,但除了在班务会上陈新美听我的,做班里的工作计划,写工作总结是我的事外,其余的是我听她的,在生活和工作中更是依赖陈新美。我们俩一动一静的性格正好互补,配合默契。尽管喂猪班的工作又累又脏,但那段日子却是我在连队工作中度过的最舒心,最自由,最快乐的一段日子。

“只要让我吃饱,干活又算得了什么?”这是陈新美常说的话。陈新美干活的确是一把好手,不管是烧火那种技术活,还是拉水那种力气活她都能干得利利索索。我们喂猪每天要用好几毛驴车的水,我最怕去井台拉水,从井里吊上一桶水提起来倒进水车里,因没那么大的手劲,根本提不起来,只好用肚子挺,用膝盖顶,也只能倒进半桶还有半桶倒在身上,每次拉水回来都是湿搭搭的。所以每次轮到我拉水陈新美总是要来帮忙,后来我拉水的工作她索性全包了,一天来来回回地拉好几车水,可她身上总是那么干干净净。那时我真佩服陈新美那身力气和干活的利索劲。陈新美能干也能吃,听小豆子说那次在夏锄大会战中竟创下一顿吃八个馒头的壮举,所以我也常省下一个或半个馒头和窝头尽量让她吃饱。别以为陈新美能吃能干只会做粗活,其实她女红也做的相当不错,每当我们干完了一天繁重的工作后,回到属于我们两人的小天地里,我看书,陈新美或钩台布或绣花,有时也教我踏缝纫机(说来你别笑,作为一个男人,我能踏缝纫机缝补衣裤,都是那时打下的基础),有时我俩什么也不干,就那麽躺在猪圈前面的稻草垛里,聊诗、聊文学、聊家乡,聊亲人,有时我俩也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,但是那份恬静,那份安宁,那份自由自在几乎让我们忘了自己身在何处?

“人比猪重要,特殊情况下,少喂一顿难道它会找连长告状?”

“那哪能行?”我说,“连长排长我才不管他们,但人家万吨放手让我干,我总不能糊弄他吧?猪同人一样少一顿是饿得慌!”

上次住院,我落下了个肚泻的毛病,一到刮风下雨的日子就肚子疼。那一天我肚子又隐隐作痛,偏偏到了喂猪的时候又下起了倾盆大雨,看看雨不像要停的样子,我想赶快喂完猪好回屋里躺一会,那时连队也没有象样的劳动保护用品,只有两件破雨衣根本挡不住那么大的雨,陈新美看我拿扁担要挑猪食就对我说:“这么大的雨,不能去!”我说:“我肚子疼,想早点喂完,好回来睡觉。”陈新美一听就火了,过来拿起我手中的扁担摔在地上冲着我吼:“你不要命了,人重要还是猪重要,在特殊情况下,少喂一顿难道它会找连长告状,真会告状又怎样?你得了病谁来管你?”我们那位老实巴交的班长听到陈新美的吼声,从烧火间钻出来,忙不迭地说:“使不得,使不得,这麽大的雨,小王你才出院,可不敢出去淋,陈新美又是女的,也甭去,今天的猪我去喂。”最后,那天所有的猪都是万吨喂的,喂完猪后人淋得像个落汤鸡,嘴唇发紫,浑身哆嗦。

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中,在那么枯燥的日子里,陈新美始终有着开朗豁达的性格和积极乐观的心态,是个有点阳光就灿烂的女孩,陈新美心地善良,人缘极好,哪里有陈新美哪里就有笑声,难能可贵的是即使有不愉快,她也会装糊涂。“难得糊涂易成事,半闭眼帘是才智”,在当时能做到这点也确实是陈新美的一种智慧。陈新美鼻子极灵,那些大车班,放马班的战友,出车,放马归来总能从外面打点 “野食”回来开小灶,她总能准确地判断出香味出自哪个屋?然后就笑眯眯地端着野兔肉或马肉,有时还有香喷喷的大米饭回来对我说:“吃吧!吃吧!吃饱了不想家!”这些食品在当时可是最奢侈,最解馋的呀!我就是这麽常常坐享其成。时时感受着陈新美姐姐般的呵护,陈新美常说:“累点,苦点都不怕,咱是新时代的青年人,不能亏待自己,能吃的咱们想办法吃,能开心咱们尽量高兴。”在陈新美的感染下,在那段当猪倌的日子里虽然很苦但我真的很快乐。

一年后,养猪班轮值,除班长万吨留下之外,我和陈新美又回到了大宿舍!

十三

记得初到连队时,连排领导们进女宿舍从不敲门。有一回,张鸿眉正在擦身,连长推门就进,大家“呀”的一声,幸好王河燕反应快,一侧身挡住了张鸿眉,才赢得了喘息时间。张鸿眉暴跳如雷,穿上衣服便冲到连长面前讲理,后来索性大骂起来,骂得围观的人都为之咋舌。连长自觉理亏,拂袖而去。沈小冬等过来打听,都为张鸿眉鸣不平。

几天之后,大喇叭又如法炮制了一回,恰恰撞上了沈小冬。沈小冬倒没那么啰嗦,大叫了一声:“你出去!”大喇叭还没反应过来,她的一记耳光便干巴利落脆地扇将过来。那一声震天动地,几间宿舍同时听到,我们立即拥到沈小冬宿舍门口,看见大喇叭正捂着脸站在那儿,沈小冬一张桃花脸绷得紧紧的,柳眉倒竖,杏眼圆睁,裹着个棉制服在呼呼喘粗气。

这样的局面不知僵持了多长时间,后来大喇叭终于反应过来,指着沈小冬大喝一声:“你好厉害!咱俩看看到底谁厉害!”大怒而去。大家都为沈小冬担心,小冬自己倒十分坦然,“无非是穿小鞋之类的,他敢,我就敢让他当众下不来台!”后来,他们还真没怎样。第二年,沈小冬走后门当了兵,连里很痛快就放了人,大家都说和那一记耳光有关。小冬一走,她们班一下走了好几个人,于是三班与四班合并了。

果然如大云子所说,两年之后,连里男女青年开始交往了。随着交往的加深,开始有了被称做“爱情”的东西。但是这个词在那个年月绝不代表一种美好。倒是恰恰相反,好像与作风不正、甚至流氓一类的词儿很贴近。

乔小林和袁平是连里头一对尝禁果的。也是合该倒霉,恰逢那时团里正派了两个工作人员来连队蹲点。一位姓曲,一位姓李。两位机关工作堪称中国扫黄的鼻祖,对此等事情深恶痛绝,于是大会小会不断地点名通报,甚至劳累一天之后还开会直到深夜。有一天,三班长王河燕开会回来,软软地倒在了炕上,问她,她脸色苍白地说:“什么叫卵子?”说得大云子捂了嘴咯咯地笑。

大约曲李两位是负责补上生理卫生课的。一个月下来,开会者们变得心事重重。乔小林倒像是没事儿人一样,显然是经过修炼的。那位年轻些的姓曲的工作人员,常常到排里来转,可惜那时张鸿眉沈小冬一流的人物已经走掉,没人再敢扇他的耳光。偏有那贫嘴呱舌喜欢在领导面前讨巧的爱跟他穷逗,他越发得了脸,更频繁地来,直到发生了“吴玉事件”,团里派他去处理。

吴玉原也是我们连队的,中学时和我一个学校,是校宣传队的主力,她和一个叫石芳芳的女孩合作演出《妈妈为我们讲那过去的故事》,她唱石跳,两人配合的真是天衣无缝,常常把大家感动得涕泪横流。吴玉后来进了团部宣传队,又调到广播室当播音员,许多人羡慕得不得了。可是万没想到,“祸兮福所倚,福兮祸所伏”,就是因为当了广播员,竟酿成了一场大祸。

广播室只有她和一个绰号“烂酸梨”的男人,有一天,趁着没人,那男人强奸了她,事情就这么简单,可是却在全团引起轩然大波,材料发得遍地都是,而且写材料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,把整个强奸过程写得纤毫毕现,不厌其详。全团的人差不多人手一册,快赶上“老三篇”了。这样的压力对于一个年轻姑娘来说当然不堪忍受。可惜那时太小,很多事情不懂,其实真应当在她最危难的时候全力地帮助她。她被折磨得只剩了一口气,离开兵团的时候,她妈妈来接她,头发在一夜之间白了。后来,她上了一家纺织厂当工人,一直过着离群索居的日子,再没回过团场。

差不多在“吴玉事件”的同时,连里也出了事儿:一天深夜紧急集合搞军事演习,连干部们查铺时发现一班林杰的半导体仍在铺上,大喇叭打开一听,说林杰在听“美国之声”广播电台在播音。这下可坏了,林杰因为偷听“敌台”的罪名而被逮捕。到现在都没有他的消息。

十四

当年,在许多歌曲中,有一首叫做《深圳情》的歌,让这些土生土长的兵团孩子一下子目瞪口呆!外面那新奇的世界开始猛烈地撞击着我们的心灵。

深圳春也深

深圳秋也深

世上多少美的花

在这里扎下根

深圳城也深

深圳巷也深

楼里歌声楼外琴

不改的是乡音

无论你是新来的客

无论你是久住的人

深圳深圳深圳

深深印在我们的心

印在我们的心

深圳情也深

深圳爱也深

一存光阴一寸金

更贵的是人心

无论你是新来的客

无论你是久住的人

深圳深圳深圳

深深印在我们的心

印在我们的心

也就是因为这首歌让许多热血青年背上行囊,实现了一次生命和创造的南漂。

那时,凡不经过营连排三级批准就回家探亲以“逃跑”论处。1985年之后,逃跑的人越来越多。有一天,副排长高晓明接到封信,上写“家有急事速归”, 高晓明红着眼睛立即去连里请假,回答是:你是干部,大忙季节一律不准假。晚上,高晓明把我叫出去,商量如何逃跑的事。因我讲故事在排里建立的威信,加之口紧,我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大家的贴心。当时张鸿眉、沈小冬、申五一、乔小华她们的走,对我们冲击很大。我俩商量了好久,最后决定第二天清早走。第二天,大家还在梦乡里的时候,我俩便起了床,到外面很顺利地截了一辆铁牛车。高晓明向我借五十块钱,我摸摸兜里只剩了十二块,于是倾其所有给了他,他说他再也不会回团场了,他要去闯一闯!后来他走了,我们两个大小伙子竟然都流了泪。

几天之后,全连开大会,我成了包庇“逃跑”者而被处分。我孤零零地坐着,全身发冷。我听不清发言者们的话,心里真后悔为何没同高晓明一起跑呢。后来很奇怪地,我觉得气氛有点不大对头,好像男生对陈书利的发言有意见,乱哄哄地吵了起来。大会草草结束。回到排里,无论是发言的还是没发言的,大家都在发呆。后来,不知是那位女生起头唱了《深圳情》,众人都跟着唱起来,声音越来越大,男生也响应起来,把一首好好的歌硬是唱得悲怆和无奈,流露出极度迷乱的情绪,很多人都哭了。

至于高晓明,现在在深圳已是一个腰缠万贯的大款,他多次邀请我去他那儿发展,我都婉拒了。

后来没几年,兵团的班排编制取消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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